周宏偉/文
老家在豫東一個叫后徐的小村。村前村后長滿了泡桐,一到春天,溝旁渠畔、田頭道邊、柏油馬路兩旁,一樹樹淡紫色的泡桐花滾滾而來,遠遠望去,紫云繚繞、如夢如幻。站在樹下,一會兒便會花落滿地、香熏透頂。仔細觀察那一朵一朵的花兒,單薄嬌嫩白中透紫,紫色的斑點濃淡相間,色調(diào)由淺入深、變化多端,搭鼻子一聞,有一股淡淡奶香味,香中略帶微微的苦澀。微風吹過,閉上眼睛深深吸口氣,那濃烈微苦的清香,這久遠的味道,如今縈繞心頭,揮之不去,已凝結成永恒不變的鄉(xiāng)愁了。
兒時記憶中,后徐牲口屋西墻跟有一棵泡桐,牛腰般粗,我和兩個兄弟都合摟不過來,村人稱它為大桐樹,大桐樹上掛著生產(chǎn)隊的鈴鐺,每天有規(guī)律的被生產(chǎn)隊長鐵鎖敲響。小時候,我和兄弟姐妹在樹下玩泥巴、摔紙牌,追逐打鬧。大人們忙著做農(nóng)活,媳婦罵了公婆、子女上了大學,東家長、西家短,小村的新聞舊事都在這里傳播開來。每到“飯時”,人們會端了湯飯、拿了饃菜,或倚或蹲,或?qū)⑿撓庐數(shù)首?,你夾一口我的菜、我嘗一口你的湯,嘻哈打鬧間就把一頓飯“哄”下肚了。這時候,不用分男女老少,沒有了高低貴賤、更不論尊卑長幼,逗幾句笑話,出幾個洋相,甚至說上幾個葷段子,都不會有誰來評判是非對錯。泡桐樹下成了人們增進了解、交流感情的好場所。
從出生到離開后徐,我在村上讀了五年小學。印記最深的,還數(shù)大桐樹下的童年時光。每天放學丟下書包,便和玩伴們聚到桐樹下的麥場上玩耍,直到娘一遍一遍喊我的乳名叫回家吃飯。或聽大人們東扯葫蘆西扯瓢,甚至講出讓孩子們吃驚好奇的事來。記得那年夏天麥罷(地里小麥收割完畢),村人們在樹下歇涼拉呱,王疙瘩突然提到我爺爺被批斗的事。五八年周寬修打成右派,就擱在大桐樹底下斗,先是把頭塞到褲襠里裝“老貓看家”,再是桌上放椅子,椅上放凳子,人站到凳子上,下面桌子一抽,人摔下去,叫“坐直升機”,然后用鐵條拴了六塊磚頭掛脖子上游街,等到再回到大桐樹下,鐵絲勒得順脖子淌血,把褂子浸得鮮紅,人四腳八叉躺在地上。我奶奶和我爹都傻了眼,用架車子把爺爺拉回家,灌兩碗姜湯發(fā)汗,又偷偷請村上劉汝賢敷了傷藥,爺爺直杠杠地在板床上躺了三四天,才慢慢舒緩過來喘勻了氣。我問王疙瘩:黨爺,誰干的?王疙瘩不耐煩地懟我一句:小雞巴孩懂個毬,滾一邊去。
后來聽人說,那時候鐵鎖是生產(chǎn)隊長,批地主斗右派,都是他帶的頭。于是,我打小認定鐵鎖不是好人。
鐵鎖住在桐樹北頭大坑沿上,離牲口屋一地身子路,平時也端個碗來桐樹下趕飯場子。輩份稍長點的女人常常開他玩笑,說鎖鐵你個妻姪當著生產(chǎn)隊長,恁能種咋就混不上個女人。鐵鎖的臉馬上紅的像個公雞,罵一句:日你娘!不管吃沒吃完飯,端碗走人。
鐵鎖三十七歲上,跟他爹去淮陽賣桑杈子(一種農(nóng)具),我們那兒多桑樹行,入秋鋸下桑杈,開春壘土爐捏制成品,割麥前到周邊縣城趕集賣錢或換糧食,鐵鎖在大集上認識了一個寡婦,寡婦就跟到了他家。五個月上生下男娃,取名瞞兒。鄰居就嘲笑鐵鎖,孩子咋看長得不像你哎?鐵鎖又漲紅了臉:咋了不像我?他咋也不會叫你叫爹。
瞞兒七歲那年,鐵鎖媳婦突然帶上孩子跑了,什么原因誰也不知道,而鐵鎖常常坐在自家堂屋門口哭,嗚嗚嗚,如狼叫喚一般,瘆人的慌。有一年夏天暑假,晚上一伙人拿了涼席在大桐樹底下睡,已經(jīng)是半夜了,聽見牲口屋后大坑沿上有哭聲,我問:誰哭哩?大家說:鐵鎖個龜孫又想寡婦了。
去縣城西關上小學五年級那年,一次回家,發(fā)覺大桐樹沒了。問村西頭的麻子爺,麻子說:去年秋后鐵鎖上大梨樹摘梨,一腳從坑沿滑下去跌斷了脊梁骨,床上屙尿,也就是年把便斷了氣,臨死前給他兄弟鳳林說:用大桐樹解板給我做棺材。鳳林帶人把大桐樹出掉,解成了板,可惜樹心空了,樹洞里暗紅色的水流下一地。鳳林讓木匠湊合拼了個匣子,把鐵鎖裝進去埋了。
挖了大桐樹留下個坑沒有回填,來年開春下了一場透雨,坑里直挺挺長了一棵丈把高的桐芽子。又過了年把,鳳林把桐芽移栽到鐵鎖的老宅,宅子沒有院墻,豬拱雞刨,桐樹竟然沒有移栽活。
去年,同村發(fā)小留印到北京打工,來看我,談及大桐樹下的故事。他苦笑了一下:鐵鎖兒子瞞兒十多年前帶上媳婦孩子回了后徐,接受了鐵鎖的宅子和田地。沒過幾年修商周高速路,正好經(jīng)過村西頭鐵鎖的墳,瞞兒的媳婦因為征地想多賠倆錢兒,與公家的人撕扯起來,一腳踩上正在小麥地澆水的電線,結果把命丟了。
瞞兒跟他爹鐵鎖一樣成了光棍。
想寫這棵大桐樹想了兩個多月了,不管孬好,總算以老家鄉(xiāng)村的土話寫成了,只是留個記號,有傷及個人的,在此道歉了。
——作者。
責任編輯:柳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