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任秉舜

見到于鳳霞是在烏拉蓋老年合唱團(tuán)的排練現(xiàn)場。有人告訴我她是唐山知青，四十年前嫁給了當(dāng)?shù)厝?。因是老鄉(xiāng)的緣故一下子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。

她個子不高，長相說不上漂亮，但很面善，眉眼之間透著干練，讓人看上去有舒服的感覺。

合唱團(tuán)排練完畢，她邀我去她家喝酒，去見她那口子，恭敬不如從命，何況遇見扎根邊疆的老鄉(xiāng)，于是，買了幾樣水果，隨她到了她家。

她那口子名叫劉明，個頭與我相仿，同是一樣的車軸漢子，言談舉止很有親和力。聽完妻子的介紹，忙不迭地張羅午飯，打電話邀他的朋友來陪酒。

于鳳霞的家寬敞明亮，各種家具擺放的非常到位，讓人看上去就是一個溫馨的家庭。引入注目的是廚子上擺放著一張放大許多倍的黑白照片。這張照片在我印象中太深了，因參觀五十一團(tuán)兵團(tuán)展覽館，烏拉蓋宣傳部出版的《鏡頭下的烏拉蓋》和?；⒕幾摹侗鴪F(tuán)歲月》中都有這張照片。她說這是剛到內(nèi)蒙兵團(tuán)時照的。她穿著一身“兵團(tuán)綠”的軍裝，胸前端握著鐵把沖鋒槍，神采奕奕，后面一名女戰(zhàn)士肩挎著半自動步槍，精神煥發(fā)，大有“巾幗不讓須眉”的勁頭。她見我專注著這張照片說：“我照過許多像，最喜歡這張?！甭犓f后面的女戰(zhàn)士也是唐山人，叫甘瑞珍。

我用手機(jī)拍下這張照片：“堪比明星照，我見過許多兵團(tuán)戰(zhàn)友的照片，這張是最好的，不論是角度、曝光、印洗和你們的神態(tài)都是最棒的。”

他走進(jìn)廚房，要給劉明幫忙，被劉明推了出來，讓她陪我說話。她說，他們有一雙兒女，都參加了工作。有了孫女、外孫，日子過得舒心。劉明這人好，處處謙讓她，呵護(hù)她。自打我和劉明見面，我覺得她一輩子托付給這樣的人值得。她給我續(xù)上茶：“前幾年參加了老年合唱團(tuán)，經(jīng)常到錫盟，自治區(qū)參加匯演，在盟里演出每次都會拿回大獎，在自治區(qū)也獲得過獎項(xiàng)。我是唱低音部的，烘托高聲，使之曲目達(dá)到高潮。”說著，哼唱起來。我不懂聲樂，但聽得出來，其聲音干凈、純厚，尤其是鼻音非常到位，一聽就知道是受過嚴(yán)格訓(xùn)練的?！拔疫€參加了文學(xué)會的培訓(xùn)班，試著寫了東西，雖然寫的不太好，但對寫作還是有幫助，得到了充實(shí)?！?

陪酒的朋友紛至到來，劉明布上菜，置上酒。把我介紹給他們。招呼大家落座。鳳霞對陪酒的朋友說：“你們要把我老鄉(xiāng)陪好，這可是我的娘家人?！?

席間我問于鳳霞：為什么選擇留在烏拉蓋，而沒有回城？她給我布了一塊手把羊肉：“為了承諾的承諾?！?

“為了承諾的承諾?！边@話有意思，里面定會有很多的故事。

一位朋友說：“剃頭的挑子不能一頭熱，劉明，鳳霞都是好人，好人遇到好人才會有好結(jié)果?！?

我舉杯提議：“于鳳霞是我們唐山女知青扎根邊疆第一人，為她找了個好伴侶，咱們干一杯?！?

劉明柔情地看著他的妻子：“一個城市的人，留在烏拉蓋和我這樣的‘蓋軍’（烏拉蓋當(dāng)?shù)厝藢ψ约旱膽蚍Q）共同生活了幾十年，苦也受過，罪也糟過，真是難為鳳霞了?！?

“說到苦，說道難，那時候誰不苦，誰不難，這不都挺過來了嗎?！庇邙P霞給大家續(xù)了酒，“當(dāng)時我也想回城。當(dāng)年的知青到邊疆如疾風(fēng)暴雨的來，幾年后又像陰雨天后的烏云慢慢散去?？磻?zhàn)友們紛紛離開，我也是抓耳撓腮，心里著急。后來接到戰(zhàn)友的來信，說城里的工作不好找。我父親早亡，大地震又失去了母親，使我萬念俱灰。這時上天把劉明送到我跟前，干脆根扎在烏拉蓋吧，哪的黃土不埋人啊，再說咱就是不起眼的一根小草”

“不怕你們笑話，我剛到兵團(tuán)，大家給我起了個外號叫‘干巴魚（于）’見我又小又瘦在‘干巴魚’的前面又加了個小字，叫我小干巴魚。那時我身高1米49，體重73斤。別看我瘦小，在家把我當(dāng)大人使喚，所以養(yǎng)成了不怕苦，不怕累的性格。我特別皮實(shí)，脫大坯，打石頭，不論干啥我都不會落在別人后頭?！?

最讓我感興趣的是于鳳霞和劉明是怎么走在一起的。

她沉默了一會兒，眼淚溢滿了眼眶，劉明遞給妻子幾張餐巾紙：“你看你，見到老鄉(xiāng)了，又想起以前的破事來了?！?

陪酒的朋友說：“老鄉(xiāng)見老鄉(xiāng)，兩眼淚汪汪嗎?！?

“我這不是掉眼淚，想起以前的事不由自主。”她擦了眼淚，“最難的是77年的冬天，最幸福的也是77年的冬天。有的戰(zhàn)友已經(jīng)回城，有的探家躲避嚴(yán)寒。我沒有父母，弟弟妹妹都有自己的生活，不想給他們添麻煩，只好留在連里。那時秋收剛忙完，就來了連陰天，然后下起了雨夾雪，后來竟變成鵝毛大雪。雖然剛進(jìn)十月，大雪沒了腳脖子，煤拉不回來，食堂開不了火，連里決定把面、菜、油分到各宿舍，由大鍋飯改為吃小灶。這下我們抓了瞎，做飯沒有家伙什，那也得吃飯哪。就把臉盆當(dāng)面盆。沒有搟面杖和面板，就用手把面團(tuán)抻薄在爐蓋子上烙餅。圓白菜凍得跟透亮杯似的，刀切不動，就用錘子鑿，一錘子下去圓白菜砸的稀碎。最難的是缺燒的，每天下工回到宿舍，宿舍里跟冰窖似的，一次拿溫度計測試了一下，零下十七度，水桶、臉盆里的水凍得瓷瓷實(shí)實(shí)。開始從老職工那里買些牛糞，后來人家不賣了，他們也得過冬啊。我和山海關(guān)的蘇志嫻住一個宿舍，每天最要緊的任務(wù)是找燒的。連隊(duì)周圍的木頭燒光了，又去割蒿草，把破舊輪胎割成段兒，浸上柴油，總之能燒的全燒了。

“爐子的火一滅宿舍立刻就會冷下來，于是戴上皮帽子，不敢脫衣服趕緊進(jìn)被窩。早上起來，皮帽子上掛上一層霜，被子凍得跟墻連在一起。有人交給我們一個招兒，說喝酒能抗寒，我們買了一瓶草原白，憋住氣，嘴里喊著一二三，灌上幾口，從嘴里一直燒到胃里，我學(xué)會了喝酒?！?

于鳳霞端起酒杯：“來咱們干一杯，現(xiàn)在年歲大了，不敢多喝了。

“連里有一群羊，因雪大從草場轉(zhuǎn)回連里，蘇志嫻說羊糞也能燒，我們又去羊盤掃羊糞。羊糞粒凍得棒硬，用掃帚一掃嘩嘩地響。第一次燒羊糞差點(diǎn)把我氣死，我們用廢輪胎蘸上柴油，然后往爐膛里填了滿滿一下子羊糞，羊糞濕，開始熰煙，怎么也不起火苗子，煙越聚越濃，突然爐子里跟放了炸藥似的爆燃起來，把用磚搭的掃地風(fēng)崩開弄得宿舍到處是帶火的羊糞粒，幸好沒釀成火災(zāi)，氣得我坐在地上哭了半天，這日子怎么這么難啊。后來老職工交給我們怎么燒羊糞，先填一面，待燒過后再填另一面。

“蘇志嫻跟我說既然不想回城了，在這成個家吧，我說回不回還沒個準(zhǔn)譜。

“一天去團(tuán)部看電影，回來時坐在汽車斗里凍得我瑟瑟發(fā)抖，”于鳳霞看了一眼劉明，我看得出她眸子里透著柔情?！斑@時他把皮大衣脫下來，給我披上。皮大衣帶著他的體溫，身子隨之暖了起來，也就是那一霎，心里也暖了起來。他給我披大衣的動作就跟大哥哥呵護(hù)一個小妹妹一樣。他當(dāng)時是連里的通訊員，別看他比我小兩歲，但他懂事，明事理，平時對他的印象就好。人真是怪，打那以后，幾天見不到他，心里沒著沒落的，按你們寫東西的人說，這就是情竇初開吧。我想，把自己托付給這樣的人，我不會后悔的，即便在這兒扎下根也值得

“78年五一放假王文英我倆去他家，正趕上他家糊頂棚，我二話沒說，跟著忙活起來。他父母看我干活利索、細(xì)致，又看我實(shí)在。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態(tài)，認(rèn)可了我這未來的兒媳婦。

終于水到渠成，78年12月我們到團(tuán)里領(lǐng)了結(jié)婚證，過了兩月舉辦的婚禮。婚禮的頭一天連里派馬車?yán)业募迠y趕往胡碩廟的婆家。所謂嫁妝，說來可憐，一套我用的被褥，幾件換洗的衣服和來兵團(tuán)時從家里帶來的木箱子。

這是我最幸福的一天。坐在馬車上，想起《達(dá)坂城的姑娘》來，于是哼唱起來，我把其中的‘帶著你的嫁妝，領(lǐng)著你的妹妹坐著馬車來’改成‘帶著我的嫁妝，帶著我的幸福坐著馬車來?！s車的師傅說，我是在烏拉蓋第一個跟當(dāng)?shù)厝私Y(jié)婚的城市女知青。

婚禮上主持人讓我們說一句肺腑之言，劉明說‘鳳霞，你為我留在邊疆，你放心我會用我一輩子愛你，呵護(hù)你?！?dāng)時我激動得眼淚奪眶而出?！畡⒚鳎以谶@里陪伴你一生一世，不離不棄?！?

于鳳霞擦了下眼淚：“這就是我說的承諾的承諾?！?

我被她承諾的承諾感染了，我舉起酒杯，向于鳳霞、劉明和陪酒的朋友提議：“為他們承諾的承諾干杯?！本葡破鹨粋€高潮。

她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：“我們結(jié)婚后，一直跟婆婆生活在一起，日子雖然不富裕，婆婆把我當(dāng)閨女看待，沒讓我受到一點(diǎn)委屈，從婆婆那里我找回了母愛。80年生下了我們的兒子，給家里帶來了無盡的歡樂。84年我倆從五十一團(tuán)調(diào)到師部運(yùn)輸公司，劉明任供銷股長，我在車間當(dāng)保管員。86年我女兒出生了，那時是我最幸福的日子。”

于鳳霞站起身：“我讓劉明把手把肉燉爛些，你們不總吃羊肉，肉硬點(diǎn)你們受不了，而我們經(jīng)常吃有嚼勁的，因?yàn)槲覀兊奈改芟牧恕！?

她從廚房回來坐下，扶著膝蓋，看了看窗外的天：“腿又疼了，說不定今晚有雨，我的腿預(yù)報天氣特別有準(zhǔn)，要不把車票退了，再待幾天。

她又長嘆了口氣說：“90年我的腿出了毛病，疼得我?guī)缀跽静黄饋恚瑤煵酷t(yī)院說我得了脈管炎，弄不好要截肢，當(dāng)時我懵了，那年我才三十六歲，如果截肢，以后怎么生活？我痛不欲生。劉明安慰我說真的要截肢，后半輩子我就是你的腿，照顧你一輩子。

現(xiàn)實(shí)跟我開了個玩笑，他陪我跑北京，去天津做了各種檢查，否定了師部醫(yī)院的診斷，確診是風(fēng)濕結(jié)節(jié)，但很嚴(yán)重。為了腿病積蓄花光了。運(yùn)輸公司不景氣，94年我下崗了，緊接著兒子上中專，只有他每月370塊錢的工資，除去兒子上學(xué)的各種費(fèi)用，家里只剩下70塊錢。為了生活我拖著病腿去牧民的牧業(yè)點(diǎn)給人家編圍欄，秋后給人家割玉米，去人家的菜地拔草，一天只掙八塊錢。那時我的手跟老烏爪似的（烏鴉爪）。編圍欄手里握著插花器（插花器像去掉筆芯的圓珠筆）穿上鋼絲，用力纏在草庫倫的木樁上，手和手腕子腫的跟饅頭似的，吃飯時筷子都拿不穩(wěn)，晚上手不停地哆嗦，經(jīng)常疼醒。

秋后去割玉米秸，手上總是舊傷添新傷，在菜地里蹲著拔草，腿疼得厲害，在地上真是連滾帶爬，雙手盡是血泡。早晚還要照看家里的兩頭豬和幾只雞，雞下了蛋舍不得吃，拿到街上賣掉，用作零錢花。好在女兒懂事，給啥吃啥，給啥穿啥，從不挑剔。劉明心疼我，不讓我到外面去找活干，去遭罪?？晌也荒艽诩依锏仁硟撼园??！?

劉明把酒菜擺上桌，順手遞給妻子幾張餐巾紙：“把眼淚擦擦，又想起以前的破事來了?！?

他擦掉眼淚：“不說了，不管怎樣都挺過來了。來，任哥，咱們喝酒。”

挺過來了，都挺過來了，這需要多大多強(qiáng)的韌性。我眼前的于鳳霞不就是草原上一株不起眼的勁草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