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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的老冬天來得特別早,大概是雪在十一月初便落下的緣故,到了十一月中旬,更是大雪封門,一片豐年的景致。我小時候熱愛下雪天,每年落雪,姥姥都會念一句“大雪小雪又一年”。哇,將要過年了啊,對小孩子來說,真是高興壞了,可以吃到平日里沒有的吃食,倘若大人們心情好,也會給添一身好看的衣服呢。
因而,總是在雪天里,和俊英、俊靈幾個小女子一起商量怎么讓大人心情好起來。
“要聽話,多燒火做飯”
“還要把羊喂好”
“才不是呢,要考一百分,得三好學生”
“可是一百分太難了”
“那咱們一起學吧”
大約從那時候開始,我喜歡上了讀書,將課本和家里僅有的幾本存書一遍一遍讀過,不求甚解地背會詩經(jīng)、聲律啟蒙、唐詩三百首和近現(xiàn)代一些大家的文章摘選。考試的作文得了滿分,順理成章地得到了“三好學生”的獎狀,也穿上了過年的新衣。我當時并不知,自己背會的這些文字,會在若干年后讀大學的時候用上,也正是這些背誦,使我對語文老師總會多出些額外的親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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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二,還是大三,我不記得了,暑期開學不久,開設了現(xiàn)當代文學課。我那時因為剛做了個小手術(shù),身體還未完全好,心情也不明朗,常常遲到,坐在教室的后排,低著頭聽課并記筆記。如是持續(xù)近一個學期,我甚至并不十分知道授課老師的名姓,只喊作“任老師”。他很瘦,是位老人家,頭發(fā)卻并不花白,整齊地梳在腦后。夏末、秋、冬初,皆著淺顏色襯衣、黑藍色褲子,工整干凈。天再冷些,則加淡灰、深灰兩樣雞心領(lǐng)羊絨衫,黑色夾克外套,同樣整潔。我并未主動和老師講過話,他的課也沒有設提問環(huán)節(jié),偶爾在課上點名時點到我,我只是默不作聲地舉手示意,看到老師溫和的眼神時,略略愧疚,便更加認真地聽課、記筆記。
有日晚上選修課后,近十點鐘,時節(jié)已是深冬,因為不久就要期末考試了,圖書館和理工樓都有很多自習的人,燈火通明。我不住校,去理工樓下取自行車回家,久尋未果,預感自行車又被偷走了,正傷心,已經(jīng)聽到旁邊有同學在黑暗里罵偷車賊“斷子絕孫”的話。事實上,學生們的車子皆破舊得厲害,即使光明正大推出去賣,也不過幾十元錢罷了,那些偷車的人,應該是真窮吧。我這樣阿Q地安慰自己,走到桃李湖旁邊一處積著雪的汽車旁邊,看到四下無人,就大膽地靠過去,在車身前后的雪上寫“黃四娘家花滿蹊”和“千朵萬朵壓枝低”,悄悄離開,走到另一輛車旁,看到“黛眉曾把春衫印”幾個字,揣測或許也是女生干的壞事吧,準備把“后期無定。斷腸香銷盡”接上去。聽到身后有人問:“宇萍,很晚了,怎么還沒回家?”
回過身,正是任老師。他竟然記得我的名字啊,我立刻臉紅起來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答道“任老師,那個,我自行車丟了,所以……。”
他看看天,又看看路面,問我:“住的遠嗎?”
“不遠”,我伸手去指,回答說“就在藝校那邊?!?/span>
“這個點沒有公交車了,你打車回去吧,注意安全。”
“我走回去就行了,半個小時就到了?!?/span>
“零下十幾度,路上還有冰,還是打車回吧?!?/span>
我執(zhí)拗不過,只好點頭。沒曾想任老師竟然和我一起走到東門,叫了車,還預付了車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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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來是緊張的上課、復習、考試,我心里一直惦記著要把打車費歸還給任老師。期末成績出來那天前夜,下了一場雪,我早早起床去學校看成績。在成吉思汗雕像旁邊的花園里,看到有株臘梅開花了,它是我在學校見到的第一棵開花的臘梅樹,花朵細小晶瑩,蠟質(zhì),很淡的粉紅色,形狀雖不及學校后花園的飽滿肥大,我卻還是拜托了身形高大的男同學幫我折了兩枝子,拿著去了任老師家。
那是我第一次有勇氣去拜訪學識淵博的先生,很拘謹?shù)嘏踔鴷炔?,聽他講魯迅、葉圣陶、巴金、周作人,講那個年代文人的氣節(jié)和情懷。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了數(shù)不盡的藏書、第一次靠近真正意義的文學,也立下了人生第一個志向。蠟梅花很好地香著,陽光靜靜照到花枝上,盛放的花朵如浮光躍金。那花間的空氣,于我來說,即使隔了七年的光陰,仍舊帶有明亮而柔和的光芒。
那年,先生的課,我考了87分,得到了他的夸贊以及更多的鼓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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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后,許多次,我也受到了其他同學一樣的待遇。和先生一起去過東校區(qū)的巷子里吃蓋澆飯,在教室或通往教室的路上,向他陳述過對某一知識的理解、認知。他表現(xiàn)寬容的方式,是認可我的所有看法,并幫助我分析每一個觀點的理論根基。甚至畢業(yè)論文,都占用先生大量的時間精力,一字一句幫助指導修改,提煉歸納觀點。
就連如今我所從事的工作,都是先生幫我定的。大三下學期,是我非常灰暗的一段時期,還不曾為工作或是考研做打算,也并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,心緒整日蕪雜不寧。某日,接到如今所供職單位的實習電話時,猶豫不決。去問先生,他十分耐心引導,告訴我可以先工作之后,積累經(jīng)濟資本,再作考研的打算。我想一想,便說好,堅定地去報到、實習,工作至今。
先生一直沒有手機號,這許多年來,他的座機卻一直沒有換過。他的學生,應該都和我一樣,常常會在深夜或晌午拔打4992866,也都能聽到溫和如初的話語,得到持久的溫暖和回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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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(xiàn)在,我坐在經(jīng)停武漢之后飛在三萬英尺高空的機艙里,看到?jīng)]有信號的手機屏幕上先生的訃告,再去回憶從前冬天的大雪與寒冷,就像隔著雙層玻璃窗,窺看外面閃著光茫的機翼與云海,從前晏晏的燈火與人影,無論我如何努力,都仿若蒙了水霧一般,記憶所能復原的,只有模糊的輪廓,和遙遠的一兩點微密的人語。這大概是每個走遠了的人,都必須接受的疏離與缺憾吧。
我于是想起前天清晨,在深圳的高樹下散步時,聽到的一聲一聲斷繼續(xù)續(xù)的鳥鳴,那聲音像是嗓子里含了什么東西,總啼叫得不順暢清脆。而今終于明白,它大概也是胸膛里有說不出的悲傷,又不好流淚給別人看到,只有在眼淚漲滿眼框時,拼命往下咽。同時下咽的,還有說不出的、無盡的、此生再不能相見的悵惘、想念與失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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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冬天下的第七場雪,猶未化盡,積了雪的大山、房屋和樹,都袒露出堅硬清晰的紋理,烏青灰白的顏色,寂靜美麗。我買了白菊、翠竹,又在從前折臘梅的樹枝上復剪了幾枝,走去先生教書時的住處。陽光和從前一樣好,天光高遠,空氣卻凜冽寒冷,涼浸浸的。想起入冬時,念中還閃過梅花開了,要來看先生,看著白雪覆蓋松柏樹,忍不住向他描述“這是雪天的顏色啊”,仿佛他還坐在書桌前,拿起一本書,問我“讀過了沒有?”仿佛并不怎么悲傷,覺得事情的發(fā)生沒有真切感。
然而,站在樓下,看到微信圈里79級學長寫下的挽聯(lián):“師德猶在獨寫滄桑何言凄涼,品格常存桃李今生笑向輝煌”并以“長笙不老”四字作橫批。想起“薤上露,何易晞。露晞明朝更復落,人死一去何時歸”,終不能自持,咽下去的眼淚,紛飛如雨。
【宇萍 完稿于內(nèi)大舊樓區(qū)】
責任編輯:李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