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誕生和逝世乃人生必然,晚霞與晨曦皆光照人間?!?
這是我在南京市紅十字會遺體捐獻志愿者辦公室墻上看到的一句話。每年4月4日是我的恩師、唐仲英基金會南京五校指導老師吳瑞林教授的忌日。印象中,在老師離世之前,每年清明都是我出門踏青的日子。但自從老師離去,每年這一天我都會把自己關(guān)在家里,心情久久不能平靜。看著他生前送我的最后一個筆記本,看著內(nèi)頁里畫著的中國地圖,我就又想起他說的那句話——“想家的時候,就可以看看這個地圖”,便更是淚流滿面,徹夜難眠。
為此,我求助于現(xiàn)年81歲的北京大學第六醫(yī)院精神科教授呂秋云老師。她是我國重大災難心理危機干預工作的先行者,在1994年克拉瑪依火災、1998年南方水災、2003年非典疫情、2008年汶川地震、新冠疫情相關(guān)的心理干預工作中,都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。
此外,她還開展學術(shù)研究和培訓班,組織編寫《現(xiàn)代心理治療手冊》,用一個章節(jié)專門介紹危機干預和喪親干預。在65歲退休后,呂老師有了更多精力去研究創(chuàng)傷治療和哀傷輔導,系統(tǒng)學習了眼球運動脫敏再加工治療(Eye Movement Desensitization Reprocessing,EMDR)技術(shù),并將其廣泛應用于臨床。
請教呂老師,其實源于很多方面的原因。一方面是為打開自己的心結(jié);另一方面,我平時會經(jīng)常接觸很多遺體捐獻志愿者的家屬,為解決自己在學習EMDR技術(shù)方面的疑竇,更好地撫慰逝者家屬,我也十分需要呂老師指導我進行喪親哀傷的輔導。
如約見到呂老師,她一如既往地慈祥而溫暖,頂著一頭銀灰色的卷發(fā),笑盈盈地看著我說:“我現(xiàn)在仍每周出3個半日門診,能幫助別人是我最大的快樂?!本o接著,呂老師講述了既往的一個典型案例,介紹她如何幫助患者處理親人離世的哀傷情緒。
這位患者是一位40歲的女性。5年前,她的媽媽罹患胰腺癌去世后,她一直情緒低落。在向呂老師介紹情況時,這位患者仍悲慟不已,泣不成聲:
“成年以前,我和媽媽的關(guān)系并不親密。生下第一個小孩后,媽媽一直幫忙照顧,我開始對她有了依賴。她生病后,我找最好的大夫、用最好的藥,還是沒能留住胰腺癌晚期的她。當時正值新冠疫情,我又即將臨盆,缺席了媽媽的葬禮,沒能和媽媽作最后的道別,這是我一生的遺憾!而自此之后,我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責,一提到媽媽就會全身發(fā)抖,不停地哭……看著天空,我就會覺得媽媽在看我?!?/span>
呂老師介紹,哀傷輔導的目的是幫助人們正視痛苦,適當表達對死者的感情。在了解情況后,呂老師認為患者經(jīng)歷的是一種延長的哀傷,將其診斷為抑郁狀態(tài),而不是抑郁癥,隨后為她進行了四次治療?;颊咴谧隽巳沃委熞院箝_始好轉(zhuǎn)。
第一次進行哀傷輔導治療時,呂老師告訴患者,在親人離世后,我們的哀傷反應是正常的。同時,她鼓勵患者嘗試和媽媽“對話”,替媽媽給自己寫信,讓她替媽媽做一個心靈花園。這一療法被稱作“穩(wěn)定化技術(shù)”,旨在在患者心中為媽媽建立一處平靜之所。
第二次治療時,患者雖沒表現(xiàn)出煩躁,但仍然情緒不好,悶悶不樂。呂老師為她進行了“資源植入”。她請患者為媽媽去世對其造成困擾的程度打分,主觀困擾評分范圍為0~10分,0是沒有困擾,10是最大的困擾,患者打了7.5分。
之后,呂老師請患者想三件令其感到幸福的事,增強她的幸福感。在這一舉動后,患者的主觀困擾分數(shù)降至3分,即輕度悲傷焦慮,但能感覺到幸福。接下來,呂老師繼續(xù)讓患者對痛苦的回憶進行再加工,對附著在痛苦回憶上的消極認知及軀體反應進行脫敏。
“想到媽媽去世,你最糟糕的情緒是什么?希望自己應該是什么情緒呢?”呂老師溫和地問患者。患者答道:“最糟糕的是內(nèi)疚與無力感,我希望自己認識到自己已經(jīng)盡力了?!贝藭r,患者的主觀困擾分數(shù)為7~8分,軀體反應為胃部發(fā)緊、全身出汗。
隨后,呂老師開始反復為她實施眼球運動雙側(cè)刺激,同時讓她再次回憶媽媽的去世,每一次結(jié)束都會詢問她的感受。在多次嘗試中,患者經(jīng)歷了痛苦、害怕的過程,直至第八次,她終于可以釋懷。
一周后,患者進行了第三次治療,呂老師請她嘗試去為媽媽掃墓。
又過了一個月,他們進行了第四次治療,這時患者情緒平穩(wěn),可以平靜地和家人談論媽媽了。
“她痛苦了五年,實際上是因為她太愛自己的母親了。其實對親人的愛和哀傷是一種非常寶貴的情感?!眳卫蠋熣J為,喪親哀傷是正常的情緒。許多面臨親人去世的人都需要心理教育和慰藉,他們需要知道,自己可能會有什么反應,這種狀況大概會持續(xù)多長時間,對此自己要如何處理。如果這種情況出現(xiàn)延長,或發(fā)生扭曲的病理性哀傷,那么患者可能就需要接受治療了。
“作為治療者或者陪伴者,應該為喪親者播撒希望的種子,讓其相信痛苦終將減弱,生活終將被賦予新的意義,讓生命的繁花再次綻放。”呂老師的一番敘述,讓我了解了喪親哀傷輔導程序的同時,也令我慢慢打開了心結(jié)。(文:北京大學醫(yī)學人文學院 姜海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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